王序森

      茅以升同志的一生,已由全國政協作了恰當的結論。在這里,僅僅就我親聆教誨的五十年中,回憶兩三個片段以傾訴我的懷念。

探求真理

      茅老的一生幾乎目睹了我國近百年的歷史。他早年求學辦學,多少受了“教育救國論”的影響;后來建造錢塘江大橋,興辦中國橋梁公司,崇尚“實業救國”;在“科學救國”的曲折歷程中,他領悟了歷史唯物主義。

      茅老治學十分嚴謹。記得趙燧章同志和我曾在七十年代初向茅老請教了橋梁振動課題,茅老詢問了詳情之后,欣然表示愿意親自研討這個題目,幫助我們澄清困惑。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1957年10月中,武漢長江大橋建成通車的第一天,自晨至暮大量群眾涌向橋頭,步行過橋。當時有很多人反映橋身晃動,就是親臨其境的橋梁工程師,也說法不一。有人說晃動是較大的,又有人說是微小的。剛性較大的武漢橋,在較輕的行人荷載下為什么有可察覺甚至是較大的晃動?這一時無法用靜力學來解釋。雖然大家很快統一到動力共振判斷,但是究竟可容忍的限度是多少?改進的措施是什么?沒有明確的回答。當時和以后,有的力學專家從拉格朗日微分方程式入手,求得瞬時力的平衡,想從定量來說明問題,但一些關鍵參數如荷載、荷載頻率和梁的自振特性,首先要作假定,難以清晰地闡明因果關系,來作為設計和校核的依據。茅老經過一年多的研究,從漢密爾頓積分式入手,從能量消長的道理提出橋梁振動可用一段時間內梁體能量的“收支平衡表”來說明,從定性的角度說明要控制能量不斷積累;持續運動、滿布路面的人群不是一段公路橋梁應當考慮的加載設計情況,必須避免。這使我們從心中無數,做到心中有底。后來在柔性的土耳其海峽懸索橋1973年通車和美國金門橋1987年慶祝通車五十周年時,行人都造成了驚惶的局面,證實了茅老的概念。我認為茅老由治學認識了自然辯證法。
     茅以升同志終于從他的經歷和工作學習中探索多年得到了真理,認識到只有馬列主義和中國共產黨才能夠救中國。

學以致用 

     在國際上,茅老是有聲望的學者;在國內,他是教育家、工程師、企業家、科技工作者,又是政治家。我覺得茅老的主要成就在學術領域,他是懷著強烈的學以致用的目的,先后參與了各方面的活動??箲鹌陂g,有一段茅老和我都住集體宿舍,茅老每天都看書學習直到深夜。在這樣困難、儉樸的條件下,他從不間斷學習和研究,數十年如一日。可是另一方面在這段時間他又布置橋梁標準設計系列,并籌劃成立橋梁公司,準備抗戰勝利后迅速修復鐵路,恢復通車。在指導我們進行橋梁振動研究時,他一年內看完二十幾本現代物理及結構動力學書籍,目的想為我們排憂解難。解放戰爭期間,茅老不改學習習慣,同時又奔走于中、外銀行家、企業家之間,希望能為建造武漢長江大橋和上海越江工程集資,屢經挫折,從不灰心。茅老學習一輩子,建造了錢塘江橋之外,主要還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陸續實現了致用的宿愿。茅老在1982年獲得美國國家工程科學院外籍院士的榮譽以后,仍然孜孜不倦地挖掘祖國古代橋梁的瑰寶,來促進我國現代化橋梁事業的發展,正是這種學以致用的一貫抱負的具體體現。


 

培養人才

     茅老桃李滿天下。熟識茅老的后輩都感到他是一位忠厚和藹的長者,無時不刻不在循循善誘地關切者自己的進步。茅老的關心不僅是感情上的,而更富于實質性內容。在茅老主持的機構里,從來都是容納著四海五湖的工作人員,南方人和北方人;留洋的和土生土長的;大手筆和初出茅廬的,北洋、南洋、唐山、清華、浙大、中大不問何校畢業的,都一視同仁,兼收并蓄,量才使用,毫無門戶之見。同事們也在他的影響下,和睦相處,互相幫助和交流學識。

     抗日戰爭時期,生活艱苦,很多有志深造的工程技術人員,卻謀生無路。茅老創辦了中國橋梁公司,一面組織這些人學習、研究橋梁的設計和施工;一面頂住“清高的人”的責難,派人經營商業,拿收入作為職員的生活費用,雖是粗茶淡飯,都能各家溫飽,消除了科技人員的后顧之憂。抗戰勝利后金融混亂,民不聊生,茅老任勞任怨,維持著這批人。當時,門外是買賣“袁大頭”的喧囂,而室內卻在專心研討橋梁技術,有人冷嘲這是“閉門造車、紙上談兵”。新中國建立后,茅老培育和維持的這批科技骨干成為祖國建設大型橋梁的前驅和中堅。
     1944年日寇進攻達到貴州境內,內地的處境十分艱難,橋梁公司在廣西的資產全部喪失,業務無法開展,瀕于倒閉。這時,美國要求我國派各個科目的人員,去美國實習,茅老從培養人才著眼,毅然籌劃未來,不顧公司經濟拮據和將會削弱公司主要力量等困難,送出大量人員人員參加考試,結果多被錄??;對出國人員的家屬,照支工資,直到回國。全部留美人員不僅如期歸來,而且各有專攻,收獲很大,對祖國建設發揮了響應作用。
     在公司困難的時期里,茅老堅持鼓勵、提醒國內、外人員,從預期的建設需要和技術發展出發,深入研究大跨度橋梁、鋼結構制造、活動橋和水下沉管隧道,并搜集參考資料,為準備武漢長江大橋、上海越江工程及修復遭破壞橋梁等方案,先走一步。這些研究在當時是無利可圖的,但從為祖國培養有用人才、掌握新技術,從對祖國的建設來說是有益的投入。


 

     新中國成立后,人事部門曾和茅老商量組建鐵路設計局的事。茅老從建設骨干班子考慮,提出了集中調入二、三十人的名單。好心的人說,這有小圈子的嫌疑最好不提。茅老一再思考,按內舉不避親的精神,還是提了出來。四、五年后武漢長江大橋開工,部、局領導根據黨的選拔干部原則,為工作需要陸續集中了橋梁專業人員,范圍更大于茅老的推薦。茅老也以顧問委員會主任,參與了這項工程。由于選人得當,促進了大橋得以多快好省建成。
     茅老為了實現他的想法,每個時期當然要有一、兩個得力助手。在他們熟習了業務,能力學識提高,才華橫溢之際,茅老不止一次欣然虛席讓賢,自己又默默地開拓新的工作領域。怎樣對待甘為人梯和青出于藍的問題,不僅衡量先驅者是否豁達大度,也標志著獎掖后進的熱忱與品質。
     以上鱗爪,是一個老年人印象中的茅老生平,提的都是茅老成功方面。和任何人一樣,茅老近百年的遭遇中,也有很多坎坷、挫折甚至失誤。由于茅老在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很有代表性,而且是杰出的一位,所以,學習茅老的成功業績,可以激勵中年人,引導青年人,特別對工程技術人員和科學家,有著普遍的意義;選擇自己的政治道路,學以致用和培養下一代,是每一個人必將面臨的問題。希望面臨的經歷,能給人們啟迪和裨益。

 

(作者原任鐵道部大橋工程局總工程師,現為該局技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