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民昭
貴州平越(現名福泉)縣,抗日戰爭初期,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內遷于此。雖已時隔半個世紀,可當地老一輩居民還總是懷著“飲水思源”的深情,追憶著交大給當地帶來的好處。提起交大,人們總會自然地聯想到茅以升院長。作為茅老的學生和親如女兒的我來說,對他的緬懷更為深沉。
近十多年來,由于公私兩方面的原因,我幾乎每年都有機會到北京去探望他。在他病重之時,我也曾守護在他的病榻旁。久病的茅老,只要清醒的時候,總不時向我問起平越的種種,或是談及他遠在大洋彼岸的三女兒于冬(于冬與我在交大高中班時同學三年)。
茅老辭世的噩耗傳來時,我悲痛得幾乎失聲。回首往事,歷歷如昨,特別是想起他在平越辦學的那一階段,不少往事都一下子涌上心頭。
1938年,華北大部分地區已陷入日寇之手,交大唐山工程學院被迫撤離。遷至湖南的楊家灘后,長沙大火,又逼得再度南遷。多數人主張遷到比較富饒的云南,羅忠忱、顧宜孫、黃鏡堂等教授去云南聯系,擬定在云南的玉溪。茅老通過在貴陽公路局任局長的交大校友宋林森(宋是甕安人,甕安與平越毗鄰)了解到,貴州平越縣距西南交通要沖馬場坪很近,縣城內有山有水,環境十分清幽,且有較寬敞的舊縣衙可資利用;兼之,在廣大師生員工及家屬經長途跋涉已疲憊不堪,不宜再西進去云南的情況下,平越不失為較為適宜的辦學地點。大家在充分權衡利弊之后,終于放棄玉溪,確定了平越。
方案既定,地方上都表示熱烈歡迎。平越劉儆予、譚克敏、譚克慎、劉智先等熱心教育的人士及縣初中校長楊德山,小學校長劉霖村等都參加了共商交大遷平的具體籌劃工作,騰出了初中所在地的孔廟給學院作教室和辦公室;讓出城廂小學所在地的考棚為學生宿舍;部分民房安置教職員工。茅老的決策加上地方上的大力支持,學院很快具備了開學復課的條件。
1939年2月,人們冒著寒風,像歡迎遠道歸來的親人一樣,熱情迎接飽嘗了顛沛流離之苦的交大師生員工。貧困、冷清的山區小縣,一下子迎來了近千名客人,大街小巷充滿了歡聲笑語。很多人家讓出了較好的房間安置親人,自己則住進了偏房或修整后的柴房;人們拿出比較像樣點的食物,款待客人,并精心照顧傷病員。山區人的純樸、忠厚和坦誠,使交大師生員工初來乍到便有賓至如歸之感。
茅老在這年的春節前夕,帶著全家三代人來到平越,住在縣城東街劉文振家的小木屋里。一貫謙讓的茅老寧愿自己簡陋些,執意把幾處稍好的磚木結構的樓房安排給教授們居住。當時太夫人已年逾古稀,茅夫人又體弱多病,但他首先考慮的是別人。
學生的住宿尤為受到重視。男生宿舍命名為“天佑齋”和“鴻哲齋”,女生宿舍為“木蘭齋”。“天佑”、“鴻哲”,表示對我國鐵道事業先驅者的崇敬,“木蘭”則寓意于讀書不忘報國。茅老育人、樹人的苦心由此可見一斑。
茅老主持的交大唐山工學院來到平越后,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平越文化的發展和經濟的繁榮。為滿足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的需要,地方士紳組織、動員本地人大力開展了飼養業、養殖業,并利用房前屋后空地廣種瓜果蔬菜,城鄉人民齊努力,開荒種地發展生產保障供給。在商業方面,集體、個體均積極籌集資金,于是,象“同興實業社”、“平安百貨商店”、“羅惠隆點心店”,還有“李氏皮鞋店”、“洗衣店”、“縫紉店”和各種小吃店相繼開業,使得原來十分蕭條的街市,逐漸熱鬧起來。
然而,變化最大的還是文化教育事業。以往,平越沒高中,上初中、小學的人也不多。交大遷入以后,情況大為改變了。首先,交大應初中的要求,選派大學里的高材生到初中去講課,如徐采棟同志除講課外,還被選為初中教務主任。充實了初中的師資隊伍后,教學質量有很大提高,適齡兒童的入學率也比過去大大增長。最令人感激的是茅老和交大的教授們為滿足本地人民的要求,創辦了平越有史以來從沒有過的、人們渴望已久的高中,取名為“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平越中山中學高中班”,解決了廣大學子初中畢業后,無力出外深造的困難。這個高中班的教師全由交大教授兼任。在交大“嚴謹治學、刻苦鉆研、艱苦樸素、實事求是”的校風熏陶下,從高中班畢業的學生大多品學兼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名牌大學。高中的升學率名列全省高中的前茅。由于有了堅實的高中基礎,很多同學上大學后,成績一直很好,為祖國做出卓越貴獻。如茅于燕、胡懋洲、蔣學樂、何志剛等都是在抗戰的艱苦歲月里在平越讀高中的。
有了高中班,偏僻的山區小縣有了從小學到大學的一條龍的學習場所。高等學府的遷入,小縣充實了近千名具有較高知識和文化素養的人,一時成了“文化城”。
當時的平越沒有電燈,教師備課和學生晚自習,只能憑藉用燈草的菜油燈微弱之光。繪圖時,偶遇燈芯爆炸,圖紙上便油污點點,老師要求又十分嚴格,所以又得從新再畫。而我們的茅老,每天堅持在昏暗的油燈下,工作至深夜。這種忘我的治學精神,在當時抗戰的艱苦環境中尤顯難能可貴。如果說這種精神起了帶動“交大”人奮發拼搏于教學,也起到促進平越人好學向上的作用,真不算溢美之詞。
茅老為了辦學與上述地方上的各種人士接觸,保持了良好的人際關系。他同家兄劉儆予,尤為“一見如故”。家兄自“交大”遷平越后就一直協同茅老處理“交大”師生員工的衣、食、住、行等問題。我家在后園漆樹林里新修的小樓,就成了他們聚會的場所。由于家兄同他親密的交往,我們一家對他的了解與尊敬也與日俱增,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茅老待我,更是融師生和父女之情,備極關懷,數十年如一日。1977年我丈夫宋啟瑞不幸病逝,我一度沉入悲痛之中,意志消沉。適因公赴京,茅老見我身體瘦弱,精神不振,便婉言相勸;五十出頭的人了,應該懂得人生的道理。你受過高等教育,有工作能力,應該振作起來,以為人民服務、報效祖國作為精神寄托。你可換換環境,來北京住一段時間,待健康情況好轉,再繼續努力工作。還可以參加些有益的社會活動,思想境界寬了,孤獨感、寂寞感少了,心情好了,身體也就歲,仍在教育戰線上奉獻余熱。66茅老的訓示與寬慰,使我受益非淺。這十年多來,我除了兢兢業業地工作外,還參加了詩詞、書法等組織活動,生活得很充實今年雖已好了。
級的部分同學到與縣城毗鄰的苗族聚居的野雞坡鄉和苗族同胞們舉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苗、漢民族大聯歡。該鄉許多老人至今仍記憶猶新。43年除夕,茅老批準土木系1940茅院長還注意加強與城鄉各族人民的聯系。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戰爭阻礙了交通。何況,平越又無直接汽車通郵,確保與親人的書信暢通,成為師生員工的迫切愿望。茅老急人所急,他親自和郵局局長宋啟瑞商談,如何保證郵件的安全與迅速傳遞。宋報請批準,決定增加分揀、投遞人員,每天派人去馬場坪取、送郵件。由于國民黨反動派要檢査郵件,沒收進步書刊、迫害進步人士。郵局便與“交大”密切配合,只要郵件一到,就立即送去。在郵局宋啟瑞、劉俊、龍家麟等的協助下,有時來不及送去的郵件,他們就代為隱藏起來,巧妙地避開搜査,使郵件迅速、安全地送達收件人手中。“交大”師生感激不已。
茅老在晚年一直懷念著平越,多次親切接見我這個“平越人”。1989年5月4日,為了迎接“交大”土木系43級的海內外校友返校尋夢的聯誼活動,以及準備修建福泉中學圖書館和“交大”校史陳列室,我受福泉縣政府的委托晉京向茅老匯報,聽取他的指示。聽完我匯報情況后,他非常高興。他說等他病稍好后,要去平越(福泉)看看。對校友的尋夢活動,修建圖書館及校史陳列室的計劃,表示了最熱情的贊許。當他聽到在“交大”校史的陳列室里將準備為他塑一座像時,他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最后要我代他向校友們及福泉縣的領導同志們問好。這次談話,我已錄了音。5月14日校友們在闊別近半個世紀后,重返平越故地尋夢,歡聚一堂。憶恩師、懷故人,重溫那艱苦歲月與平越人民共患難的往事,大家感慨萬千,激情滿懷。特別是楊裕球、陸珣如、金明亮、黃國燾等校友,遠涉重洋,回到祖國,他們盛贊祖國的繁榮昌盛,為平越嶄新的面貌而歡欣,每懷往事,熱淚盈眶。大家把個人今日的成就,歸功于母校的培養、恩師的辛勤教誨和嚴格校風的熏陶,由此得以具備報效祖國的才能,自己也受益一生。校友們參觀了平越原來的校址,對僅存的“茅院長辦公室”和“茅老故居”都攝影留念。最令人感動的是聽茅老的講話錄音。當校友們和平越的同志們聚在一起,聽了茅老在病床上的講話錄音后,那十分耳熟的語調,把大家帶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崢嶸歲月,有如置身于老先生身旁。同志們飽含著思念的熱淚,聽了一遍又一遍,在千里之外的故地默默為老先生祝福,不忘母校培育之恩。
茅老雖已溘然長逝,但他的高風亮節,凝聚著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閃耀著共產主義道德的光輝,對我們和子孫后代都是極為珍貴的精神財富。
最后,僅獻上小詩兩首,遙寄我和許許多多的平越人對茅老的不盡哀思。
悼恩師茅以升
(一)
專深學業貫西中,
巧架金橋似彩虹。
偉績豐功驚廣宇,
永垂青史耀蒼穹。
(二)
五洲桃李沐春風,
砥柱中流一代雄。
灑向人間都是愛,
滂沱淚雨仰師容。
(作者系貴陽會計專業學校副校長)